遥远的家乡

东篱 · 发表于 2015-8-21 16:37:5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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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乡，对很多人来说，是多么温馨多么亲切的地方啊！熟悉的山水，熟悉的乡亲，熟悉的风土人情。谈起它们，往往如数家珍，骄傲不已。诗圣说：“露从今夜白，月是故乡明。”是啊，听上去很好，看上去很美，可是在我的记忆中，家乡却另有一番滋味——穷苦、劳累、冷僻、恐惧。

东篱 · 发表于 2015-8-21 16:41:50

一

家乡是一个十多户人家的寨子，破旧的木屋一般有三间正房，后面有“拖檐”作茅厕，关着猪牛；旁边有“偏厦”作灶房柴屋，关着鸡鸭。三间正房一般都是虚拟的，因为很多家只装修好两边的房间作卧室，中间的堂屋就敞着，什么时候有钱就什么时候装。但是很多人家的屋子就这样一直敞着，任凭风吹雨打，屋子变得东倒西歪，但是没见哪家的屋子垮过倒过。那时大家的猪牛鸡鸭都喜欢“放敞”，随它们东游西逛，上下翻飞，这样一来，整个寨子到处都是猪牛鸡鸭的粪便，绿头苍蝇愉快歌唱舞蹈。白天尖嘴细蚊子，晚上长脚大蚊子，让人们忙得“啪啪”连天；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温糊糊，臭烘烘的味道。我的家乡就是这样纯粹的“绿色”啦！

院坝下面是起伏连绵的田土，田里种稻麦油菜，土里种包谷红苕。虽然大米不愁吃，可大人总喜欢在米饭旁边煨一圈红苕，吃饭时候一揭开锅盖，家长就飞快地抢到锅铲，然后把红苕刨到饭中使劲杵，杵烂杵茸，直到和米饭融为一体，再也分离不出来。所以至今，我极其讨厌红苕包谷这些杂粮，虽然知道它们怎么怎么好。如今的超市的大米听说被打了蜡，被浸了毒，我还是爱吃大米饭啊。

家乡的路很不好走，在密密匝匝的庄稼中间，一条条杂草丛生，坎坷不平的逼仄田埂便是路。天晴还好，下雨就溜滑难行。我们冬天穿胶鞋，夏天打光脚板。搞不明白为什么，小时候一年四季老天都喜欢下雨。

东篱 · 发表于 2015-8-21 16:46:21

二

那歪斜破旧的房屋楼寨啊，那黑压压的林木草丛啊，为什么我现在想来还充满恐惧？

家乡的四周都是坟墓，而坟墓密集的地方，往往长着高大的茶树和桐木。那些跳水死的，吊颈死的，喝药死的，刚出生死的和七老八十死的，为什么都埋在我们寨子的周围来？

我总是没完没了被撵出门去，打猪草，割牛草，放猪放牛，挑水洗菜，无所不做。猪草牛草丰茂的地方，却又总是那些坟墓旮旯。很多时候我跟在大人后面，踏进那森严壁垒的幕群间，心中都恐惧非常。但看大人们没什么异样，我也就神起胆子弯腰翘臀去割草。真是稀奇啊，坟包上的草总是郁郁青青，天天割不完。割着割着，天大亮了，只见草根上都有洁白圆绒的东西，似泡非泡，似球非球。大人说，那是老蛇吐的气形成的。于是我内心更加恐惧，生怕猛然钻出长蛇。所幸，在我10多年的割草生涯中，长蛇一次也没来吓唬我。听说有个勤快的婶娘，有天半夜就去割草，等天亮回来把牛草腾出篓子时候，只见一条菜花蛇被她砍成了若干节混在草里！

那黑压压的林子啊，那阴风阵阵的土梁沟坎啊，到现在，我还若干次被吓醒！

我出来工作了，却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。我要去考试，我要去上班，我要去不知道干什么，可是回去的时候，总是朝家乡的方向走去。走啊走啊，步行以后开车，开车以后飞翔，在别人的院子里，在茫茫的田土间，向着家乡的方向，四周围有林子的地方，我命令自己不要去那里，于是我就在沟梁土坎上绕来绕去。我急，考试要迟到了；我急，上班要迟到了；我急，不知道什么赶不上了。急啊急，忽然就醒来了。好大一阵子，我心脏狂跳，冷汗淋漓。

东篱 · 发表于 2015-8-21 16:47:58

三

书上的双亲都是慈祥热情的，我的双亲却是那么“凶恶”、冷漠。太阳好大，我与小伙伴在柜子盖上玩扑克“争上游”。忽然母亲跑进来，用正刷锅的洗锅扫使劲打我：“背时狗日砍脑壳的，恁好的天不去找柴还在这里耍！”我的手杆上被打起了红印子，身上沾着许多泡过的锅巴糊糊——一股臭烘烘的猪潲水味道！我极其反感，骂骂咧咧背起竹篓子去找柴了。家乡没有山，到处是田地，柴就在桐木林和茶树林里——坟墓的犄角旮旯到尽是落叶。我昂起胆子，蹲着身子用手作耙撸着。太阳从树缝里照下来，我蹲在自己的影子上面，汗水直流，两手不停。桐木叶子大张大张的，被晒得焦脆暄松，周围安静极了，些许的微风让树影子随意晃荡。“沙沙——”“沙沙——”撸叶子的声音是那么大，简直胜过惊涛骇浪。我很快装满了一篓子松脆的柴火回家去。把叶子晒在院子里后，我就悄悄从旁边的梯子上爬上楼去。楼上很多稻草木叶，草里有一窝猫。我居高临下望去，母亲坐在穿堂门边咳嗽吐痰。她骨瘦如柴，脸色灰白，气喘吁吁。邻居叔婆与她拉家常：“那么咳嗽还不去医院呀？”“不去了。去了好多次也没见效果。唉，现在只是在挨天天了——不得好了……”

我静悄悄地，如猫一般看着听着，内心了无滋味。

多少个晴天后，收稻谷了。我随着父母哥哥一起起早摸黑，顶着烈日。我同母亲在前面割谷，父亲与哥哥在后面戽斗上打谷。“嘭蹦——嘭蹦——”，与旁边人家的打谷声此起彼伏，自然唱出一首压抑劳累的农人收割曲。当月亮升起的时候，我们一块田的谷子打完了。父亲撮起半挑谷子，命令我：“挑起走！”我鼓起蛮力使劲一挑，不曾想禁不住谷子的重量，一屁股坐在地上。父亲鼓我两眼，很嫌弃地撮起一小点进哥哥的担子里：“得行了吧？”我摇摇摆摆，几步一歇，终于把半担谷子挑回家了。

晒过了几场大太阳，我生病了。我蔫歪歪坐在穿堂的石头凳子上，有气无力地喊：“我要水……我要水……”我吐词不清，在旁人听来就是“我要死，我要死”。父母一听，都极其厌恶地皱眉：“要死死早点！”蔫了若干天后，父亲背起奄奄一息的我去医院。医生给我打了一针，让我吃了包药。父亲站在旁边，皱着眉头，苦瓜着脸，一句话不说。看完医生后，他领着我去旁边的商店（小吃店），给我买了一碗“饺二（馄炖之类的食品）”。饺二好香啊！那醋，那葱花，最主要是那么面皮。我精神振作了，狼吞虎咽吃起来。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各自回去了。吃着吃着，肚子疼了，还剩好大半碗啊！我依依不舍去后面的茅坑拉屎，然后飞快地来到我的饺二桌边。可是桌子上空荡荡的——难道是孃孃不晓得我没吃完？为什么那么快就收拾得干干净净？我失望地到处看。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，每张黑黑的桌子上放着竹做的醋罐子和酱油罐子。我没有问人，矮肥的孃孃也没有理我。我闷闷不乐地回家了。路经坟地，看着密集的坟茔，我突然记起祖母的话：在她的梦里，那一片坟茔就是一大片高大油亮的瓦房，住在里面的不是地主就是员外。我不禁毛骨悚然，低头加快了脚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