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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0-2-7 12:18:5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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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巫师求香
杨真真慢悠悠地讲起来。
土家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。祖先是哪个朝代开始的?无从考证。土家的《舍巴歌》,记载土家族人从古老蛮荒的冗尼和补索尼两兄妹相配繁衍的,那《舍巴歌》唱的是:
瓢泼大雨,
下了七天七夜,
开井的水,
浸落了七天七夜。
冗尼补索尼,
钻进瓜窗里。
水冲卷起岩渣,
紧紧地堵住了瓜窗,
水涨破了开,
天塌垮在地上,
地涨升到天上,
天翻了,地复了。
这《舍巴歌》的记录与基督教的《圣经》的“创世记”相似。《圣经》记载了,天地万物由神在七天七夜造就,神造的一男一女,亚当和夏娃繁衍了后世,一场毁灭性的大洪水,唯有诺亚方舟和一些生命幸存。《圣经》记载了,神为了地球人的和谐,让地球人讲不同的语言,写不同的文字。土家族人的老祖宗是不是诺亚方舟里另一支不说希伯莱文的传承人?杨真真不是很清楚。
土家人从来不信奉任何宗教,他们严格地信奉祖先。土家人不像汉族人,什么宗教都接受,什么节日都采纳,汉人与五彩缤纷的世界文化越走越近。土家人专心致志地信奉自己的祖先, 从不追随外界的变化,在自家寨子里过自己的日子,土家人在武陵山脉的十几万平方公里的山区里唱山歌种粮食。武陵山脉是一片千里茫茫,溶洞峥嵘,喀斯特地貌的山岭。从蛮荒的远古,到文字记载的古代,冗尼和补索尼的后代居住在大山洞里。古代称这些山洞人是蛮人,后来称他们土家人。土家人慢慢走出了山洞,在风调雨顺,国泰平安时,土家人群居山寨,刀耕火种,建设山寨。在兵荒马乱的年代,土家人结帮聚众,称匪称霸,居住山洞,与外侵敌人战争。最有名的四个大匪帮,号称四大蛮:武陵蛮,酉溪蛮,九溪十八洞蛮,宋农蛮。这四大蛮是有据可查的。宋农镇一带是宋农蛮的土家人,宋农蛮的匪帮故事在这里家喻户晓。
在宋农镇,有一个土家梯玛,也就是巫司,名字叫宋长生。他是巫司的传人,他的祖祖辈辈都是巫司。每年正月,他带领土家人一起祭拜祖先。宋农镇有一个大祠堂,到了正月初三,土家人男女老少,穿着节日服装,从四面八方走到大祠堂,共同举行大型祭拜仪式。在大祠堂的坪坝中央,竖起大旗杆,悬挂龙凤虎彩旗。旗杆下,有搭好的供桌,放着五谷杂粮,鸟兽鱼肉。宋巫师身着梯玛的八褔罗裙,头戴凤冠㡌子,手持八宝铜腊棒,威风凛凛的带领成百上千的土家人跳摆手舞。他们一边跳舞一边唱:
天王神哟地王神,
天地菩萨显威灵,
嗬嗬也,也嗬嗬,
列祖列宗保平顺。
大祠堂鸣锣击鼓,土家人摇摆发喊,奋力摆手,欲拔除不祥之物,乞求祖先保佑来年风调雨顺。
宋巫师主持完了宋农摆手舞祭祀,就到乌鸦岭麻疯村,在麻疯村主持一场“亡人灵”祭祀。
宋巫师的女儿,宋丁香,是一个麻疯病人。解放前,宋丁香是秀山县的红人,是秀山县花灯戏班子的名角。正当宋丁香大红大紫时,她被土匪抢到山上。之后,她染上麻疯病。宋大爷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,他自愿搬进麻疯村,日夜守候女儿。管制麻疯村的医管人员允许他留在麻疯村做些义务亊情,宋巫师除了做些闲杂事,还暗暗操持土家的巫术,为麻疯病人驱魔赶鬼。
杨真真到乌鸦岭麻疯村的时候,是1953年,那一年,她33岁。麻疯村当时有四十几个病人,每年,村子里有新进的病人,也有死亡的病人。
“亡人灵”祭祀,是宋巫师背着医管人员悄悄进行的。每年,他选择一个吉利日子,在麻疯村附近的一个大山洞里,操持“亡人灵”祭祀。
杨真真到麻疯村的那一年,参加了宋巫师的“亡人灵”祭祀。那一天,杨真真和麻疯村的病人一起往山里走,麻疯病人多数是土家族人和苗族人,也有几个汉人,个个穿戴自己的节日的盛装,用黑布条缠绕了面部。有两个病人特别严重,不能走路,被担架抬着。
麻疯村的后面,是深山密林。山谷里,有一条终年不断的小河,河水叮叮咚咚地流进一个大洞,黑蟒洞。黑蟒洞的洞口,七八十米高,四五十米宽,洞口的顶上,悬挂着一排长长的尖石头,像是蟒蛇的尖牙,峥嵘凶恶。宋巫师带领了十几个祭祀队的人,麻疯病人跟着他们,沿着小溪,缓缓地走进黑蟒洞。
进入大洞,叮咚的河水突然嘎然失语,一片寂静,河水汇入一个深潭。沿着深潭的边沿,一条石头小径,往前走,深潭边上出现一个巨大的大厅,面积大约一百多平方米,大厅深情地拥抱着寂静无语的深潭。
宋巫师带领的十几个祭司队的人,个个身着盛装,手持火炬,威武雄壮的站成一排,大厅被照得通亮。
宋巫师指挥麻疯病人站在一边,他手握八宝铜腊棒,走到水边。
他开始用铜棒拍打水面,口中念念有词,吟诵起古老的土家咒语。这时,锣鼓声响起,所有祭祠队员,跟宋巫师的咒语,一阵高一阵低的齐声附合。山洞大厅里,低沉浑厚的歌声,让杨真真热血沸腾。
昨天从河的那边来,嗬嗬也,也嗬嗬,
今天从河的这边去,哦哦衣,衣哦哦。
一会儿,所有麻疯病人,情不自禁地在大厅里跳起舞来。他们摆动双手,合着鼓点声,越摆越有劲。睡在担架上的两个重病人,爬了起来,不由自主的与大家一起唱,一起跳。
我打起鼓来你出台,嗬嗬也,也嗬嗬,
黄花儿牵起白花开,哦哦衣,衣哦哦。
舞蹈变得越发疯狂了!嗬嗬也!也嗬嗬!哦哦衣!衣哦哦!
只见那两个重病人,兴奋地向深潭跑过去,一边跑,一边摆动双臂,合着急骤高亢的锣鼓声,扑通扑通跳进水里,顺着水流,向前游去。
锣鼓声改变了韵律,从高亢变换成轻盈缓慢。宋巫师用苍沧沙哑的声音,揪心揪肺的唱起“亡人灵”,他边走边唱,每个人默默地跟着他沿着深潭往前走。
亡人一路白花花,
大河滔滔披麻纱,
列祖列宗迎接你,
来世重返土人家。
再往前走,逐渐听见轰轰的声音。再往前走,没有路了,前面是雷鸣般的轰鸣声。
借助火光,杨真真看到这震撼的场面。在深潭的最前方,是一个断壁,深潭河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下倾泻而去,下面是万丈深渊。雾蒙蒙的水汽在最前方腾升十几米高。
突然,有人将火把丢进深潭,杨真真看到了深潭中的两个麻疯病人,他们正朝着断壁的大瀑布漂流。
震耳欲聋的水声,奔流直下的瀑布,杨真真看到了世界末日,看到了麻疯病人的归宿。众人仍然在唱:
亡人一路白花花,
大河滔滔披麻纱。
列祖列宗迎接你,
来世重返土人家。
杨真真讲到这里,亮子挑着两捆柴进了院子。
“亮子,把柴放那边。” 杨真真指着一面墙。
黄树林看着这两捆扎实的柴禾,好生羡慕。这麻疯村四周是山林,亮子不用走远路,一会儿就砍了这么多的柴。
黄树林沉重的心,从“亡人灵”的故事解脱出来。
黄树林差点忘记了自己的谈话目的,“杨大姐,娃儿香是怎么一回事呢?” 黄树林刨根问底。
杨大姐进屋去取了一个小烟袋,打开烟袋子,抽了几片干烟叶出来。烟叶是深灰色的,与田家寨的老乡抽的烟叶不同。她把烟叶放进一个小石头钵子里,用一个石头棒子,将烟叶捣碎,将碎烟未放进她的长烟杆里,点燃了烟,狠狠地抽了一口。
黄树林注意到了她的双手,层层的黑布条,手被包扎住了,只留出手指甲,手指甲似乎都还存在。
黄树林带了一个军用水壶,水是在田家寨装好的,他喝了一口水,坐得很端正,两手放在膝盖上,不摸任何东西。
亮子放好柴禾,去揭开水缸大盖子,见水缸是满的,又去拿砍柴刀和挑柴棍子。“亮子,不用砍柴了,歇一会儿。” 杨大姐说。亮子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,不知道什么是歇一会儿。
“亮子,去挖些烟子花根子吧。” 杨大姐说。
亮子拿起背篼和锄头,出门了。
杨大姐慢条斯理继续讲起来。
宋巫师每年举办一次“亡人灵”祭祀,还举办一次“娃娃鱼”祭祀。
春天的时候,春暖花开,万物复苏了。
杨真真和麻疯病人们,从早到晚都在地里干农活,在地里干活,大家说说笑笑,有人间温情,忘记病情。如果独自呆在家里不做亊,病人便时时刻刻寻思着怎样死。杨真真每天都在思考同一件事,今天死还是明天死?
有一天,宋巫师来找杨真真,邀请她去参加“娃娃鱼”祭祀。
那一天,麻疯村的病人们穿得干干净净的,跟着宋巫师去黑蟒洞。杨真真注意到宋巫师,他穿戴很轻松,没有穿隆重的巫师服装,他背了一个背篼,背篼里装了鸡肉块,手里拿着做巫术的铜球棒子。他的女儿宋丁香打扮得很出众,穿一身鲜艳的秀山县花灯戏的演出服装,上身是一件粉红色的绣花缎子短袖衣,下身是一条绿色的绣花缎子短摆裙子,脸和手用白色的布条层层包缠住,头上戴了一顶土家人的竹编斗笠,斗笠上插满了红艳艳的烟子花,在阳光下,烟子花闪着金光。
队伍进了黑蟒洞,沿着深潭边缘往前走,在深潭边大洞厅的地方,宋巫师叫大家停下来。大厅的岩壁上有好几个小洞口,每个洞口有溪水流出来,汇集到深潭里。
宋巫师指挥着祭祀队的鼓手们,咚咚地敲起鼓。宋巫师开始挥舞铜球棒,鼓声越来越响。他光脚踩进水里,一边跳,一边用棒子上的铜球敲打河水,溅起一片水花,他突然高喊咒语:
急急急!
急急急急急急…
鼓手们,麻疯病人们,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一块儿喊起:
急急急!
急急急急急急…
山洞里震荡着这种奇怪的声音,不像是人类的声音,是一种奇妙的山洞躁音。
突然从大厅旁边的一个小洞里,游出来了一群精灵。二十几只彪悍丑陋的娃娃鱼从暗河里爬出来。每只鱼有一米多长,滑溜溜的无鱼鳞的皮肤,在众人手上的火炬光下发出幽暗的绿光,它们口里都咬着一个东西。它们歪歪扭扭的爬到岸边,把口中的东西吐在地上,张着大嘴朝宋巫师爬过去。宋巫师从背篼里拿出一条条的鸡肉,扔给它们吃。它们肥胖的身躯,挤在一起,把肉条吃得精光。
山洞里,人们继续在呐喊:
急急急!
急急急急急急…
娃娃鱼爬回小洞口,游走了。
宋巫师把娃娃鱼扔下的东西捡进了他的背篼,这些东西就是一筒一筒的娃儿香!
每一只竹筒子约一尺长,是竹子做成的,有盖子封口,封口的边缘上有密蜡防水。竹筒子表面上刻有娃娃鱼图案。竹筒子里装满了檀香。
宋巫师把娃儿香分给大家,杨真真得了一筒。
宋巫师郑重地对大家说,“想死的,点上娃儿香,这是袓宗的上路香。”
杨真真看到眼前的一切,恍若隔世。她捧着这竹筒子,觉得很稀奇。
过了几天,连续几天阴雨,麻疯村停止了干农活。扬真真把布条解开,洗了一个热水澡,换上了干净的白色布条,把长头发梳成了两条长辫子,垂在胸前。她决定走了,今天是最后一天,此刻是最后一刻。她点燃了一根娃儿香,把香柱放在床头,端起一碗致命的中药,慢慢送到嘴边。娃儿香的细细白烟向她飘来,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。
一幅美丽的画面出现在眼前。一条美丽的小路,两边是盛开的桃花,一对情侣含情脉脉地在小路上行走。春风吹拂,花絮飞扬,一路笑语,满身花瓣。从小路走进大洞,大洞另一面是土地平旷,阡陌纵横,良田美池,村落点布。男女情人,拥抱接吻,幸福的暖流从头到脚流淌,爱情的焰火冉冉升起。
杨真真把手上的中药碗落在地上,她甜蜜地睡去了。
过了一段日子,当杨真真又起了死心,可是在娃儿香的熏烟下,她总是得到幸福快感,她意识到了娃儿香的威力。
以后,每一年,杨真真都去参加宋巫师的娃娃鱼祭祀,得到一筒娃儿香。她靠着娃儿香支撑生命。
1963年,大灾荒年。宋巫师带领大家作了最后一次亡人灵祭祀,他陪着他的女儿一起跳进深潭,一起走了。
从此,宋农镇的摆手祭祀,麻疯村的亡人灵祭祀,娃娃鱼祭祀都没有了。
杨真真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。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根娃儿香,只能维持一点点时间了。
她曾经想试用老阿爸给她的治病药方,可是有一味药找不到,所以治疗没有效果。杨真真决定用完了娃儿香后,就撒手人寰。
老天爷的安排是意想不到的。1966年,当杨真真的娃儿香用尽了,田郎中到麻疯村来找到了她。
杨真真讲到这里,她把烟杆的烟灰抖出来,她的故事讲完了。
杨真真和黄树林一起沉默了一阵。
黄树林抬头看四周的山岭,松峰耸翠,苍茫寂静。他长叹一声,凡世红尘,人间烟火,统统在丛山峻岭里灰消烟灭。这里,是远古的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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