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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0-1-15 12:20: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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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(1 节) 菜名像诗
1969年2月, 重庆市大街,晨雾迷蒙。
黄叶子到重庆菜园坝火车站, 去买肉。那里有一个地下黑市场,每天早上,一些农民和小贩子在那里悄悄地出售高价的鸡蛋,猪肉。弟弟长身体,每天饥肠碌碌,饭桌上他的眼光咄咄逼人,直射黄叶子。那年头,国家给每人每月供应半斤肉票,凭肉票买肉,肉不够吃,人们悄悄去农民市场买高价肉。黄叶子的爸妈去参加学习班了,不能回家,黄叶子管家。
果然,在一个角落里,黄叶子看见几个人正围着一个农民,那个农民有一只麻袋,里面装了几块生肉。“太贵了,便宜点儿卖了嘛。一会儿,纠查队来了吔。” 大家七嘴八舌地对着农民嚷,开始抓肉。黄叶子刚伸手,传来喧哗声,“纠查队来了!” 农民赶紧收起麻袋,一溜烟儿跑了。
黄叶子两手空空,路过一家照像馆,在玻璃橱窗面前停下脚步。橱窗里面陈列了几张醒目的肖像,其中一张,是她自己。前几天,黄叶子去拍一张登记照片,她在摄影室坐下,摄影师对她打量了一下,转身叫来其他几个同行。进来的几个人,眯着眼,上下看她,不说话,像在看一幅画。黄叶子微笑着,她的眉毛、眼睛、鼻子、嘴唇、线条流畅,丝丝入扣。有一个摄影师深吸一口气,轻声地说,“关掉大灯,留小灯,喔喔,脸部的光,绝了。”
几天以后,这个照像馆的橱窗里展示出黃叶子的黑白肖像。黄叶子站在这个橱窗跟前,仔细地端详自己的肖像,照片上的女孩像一个十八、九岁的成熟大人。那一年,黄叶子16岁。
黄叶子回到家,弟弟黄树林还没有起床。
黄树林比姐姐小一岁,15岁。他小学读了一个五年制的班,所以提前一年小学毕业,和姐姐进入了同一个中学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。当同班同学有好处,尤其这一段时间,学校不上课,天天讨论上山下乡,姐弟俩轮流旷课逃学,互相打掩护。
"姐姐,今天你去上学不?"
"懒得去。"
"你去干啥子?"
"我去弹棉花。"
"弹棉花?"黄树林一头雾水。
黄叶子想给弟弟做一件新棉衣。裁缝师傅说,新棉衣需要五尺布和一斤棉花。黄叶子手上有五尺布票和半斤棉花票,半斤棉花不够做棉衣。裁缝师傅说,你可以把旧棉被拿去小铺子弹一弹,这样,被子松软暖和,你还可以取一些棉花来做棉衣。黄叶子满心欢喜,决定去弹棉花。她看见过弹棉花,街上的小铺子里,弹棉花的师傅把旧棉被放在一块大木板上,他们身上背一个大型木弓箭,用手使劲地拨动弓箭上的细绳子,细绳子一震动,棉花在弓绳上云飞雪飘。弓绳的嗡嗡声音悦耳动听,深沉浑厚,过路的人会停下脚步,以为是交响乐团的山寨版竖琴。
"树林,你今天干什么?"黄叶子问。
"对了!我今天有事情。"黄树林翻身下床,把桌子上的半锅稀饭一口气吃完,拎起一个没有书的空书包,把积蓄的一块五毛钱放进书包里,跑出家门。
黄树林,浓眉毛,脸蛋英俊,嘴唇上冒出一层淡淡的绒绒的小胡子,青春发育的小伙子,浑身解数无处使。从家步行到学校,有一段很陡的大下坡路,是大青石阶梯,那是黄树林撒欢的地方,他大步流星石阶梯上,一步跳过两三级或者五六级石阶,腾飞俯冲几里下坡路,像一只飞翔鸟儿嗄然降落在平缓的石板小街上,他东张西望地穿过小街,走到学校的后门。
在小街上慢游很揪心,两边的小摊贩,样样东西有滋有味:烧饼、卤鸡爪、老荫茶等等。尤其今天,小摊贩上出现了几只油亮亮的卤猪蹄子,蹄子尖尖上那一块凸起的圆鼓鼓的小肉球,色咪咪地盯人,猪蹄子六毛钱一只,贵得嚇人,黄树林提醒自己,不要丧失理智,好不容易存了一块五毛钱,今天的目标不是猪蹄子。
黄树林和赵刚约好了,上午在学校呆一阵子,中午,他们去城里光顾"山城一枝花",解放碑新新西餐馆的一个美人售票员。从学校到城里的解放碑大街,乘坐电车,车票是六分钱。他们俩一下车,黄树林故意走近售票员的窗口,作掏钱的姿势,赵刚撒腿奔逃,售票员抬头喊叫,黄树林转身溜之。他们俩怀揣积蓄已久的银子,乐滋滋地步入了西餐馆,果然,一个美人坯子站在前台,桃子一般光鲜亮丽的脸蛋,眼睛又黑又大,这是轰动重庆的"山城一枝花"吗?这种妹子,似乎满大街都是。
赵刚笑咧咧地走上前与她搭讪,双手东一甩西一伸的不知道放哪里,两腿左一弯右一撇的站不直,眼镜在鼻梁上东摇西晃。美人冷冰冰地叫他们快点买饭莱。赵刚说买两份西红柿鸡蛋汤和两个面包。美人迅速地将订票单和余钱交给赵刚,头也没抬一下,懒懒地喊,“下一个。”
黄树林站在赵刚的身边,抬头一看,美人身后有一块小黑板,是菜单和价钱。这些菜肴的名称,黄树林生平第一次看见。这些菜名像诗一般地迷人:咖喱牛肉、酥香猪排、黑椒烤肉、鲜奶鱼饼。再一看,每一样菜价格昂贵,只有最后一道菜,西红柿鸡蛋汤,是属于他们的。
黄树林垂头丧气地走进了餐厅,对“山城一枝花”完全失去兴趣。他饥饿地扫视着餐厅里正在吃饭的人,想见识一下那些美味菜肴。他看见所有的人都在吃西红柿鸡蛋汤。
从西餐馆出来后,他更想吃肉了。新新西餐馆黑板上的美味菜单深深烙印在脑海,这些菜是什么味道?
黄树林决定去问英文伯伯,他肯定吃过这些菜。
黄树林认识一个人,是父亲的一个朋友,名字叫李山廷,曾经在美国留学,是国民党的翻译官。黄树林叫他英文伯伯,因为他喜欢问黄树林在学校里学英文的事。黄树林毎念一个英语单词,英文伯伯都笑得喘不过气来。英文伯伯说,这既不是美式发音,也不是英式发音,是重庆乡巴佬发音,直扛扛的重庆土话。英文伯伯教黄树林学习英文,黄树林对食品单词有兴趣,英文伯伯详细地解释奶酪, 黃油面包,火腿三明治等等,把黄树林带入一个有盐有味的世界。
英文伯伯住在重庆七星岗街的一个小巷子里,一间小屋,很干净。房间里插了一束腊梅花,淡黄色的,腊梅花幽香扑鼻。
英文伯伯见到黄树林特别高兴,他请黄树林吃豌豆面。黄树林虽然在新新西餐馆吃了面包和鸡蛋西红柿汤,两个时辰过去,肚子早就巳恢复到饥饿的状态。
英文伯伯拿出一把雪白的干面条,是重庆北温泉挂面,市面上早就看不到了,这是英文伯伯的收藏物。小厨房在房间的外面,锅子里的水已经沸腾开花了,英文伯伯把面条唰唰地放进锅里,用筷子轻轻地搅,面条在锅子里舒坦地游荡起来,像一幅美丽的画。英文伯伯转身开始配制面条的佐料,小桌子上摆放着瓶瓶罐罐:酱油、花椒、辣椒油等等,他的手不停地挥动,取这个放那个,全神灌注,有条不紊,像是在指挥音乐会。几分钟后,一碗热腾腾的牛肉豌豆面做好了。黄树林双手端着面,热血沸腾,全身伏在桌子上,呼噜呼噜一阵响声,面碗空了。这是黄树林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面。
面条吃完了以后, 满屋都是麻辣的面味儿,腊梅花的清幽的香气消失了。黄树林的肚子饱饱的,他完全忘了要问英文伯伯关于西餐馆的菜单之事。
英文伯伯问黄树林,“下乡的地点定了没有? "
黄树林说:“定了。昨天我们才知道的,是去秀山县。”
“去秀山县?” 英文伯伯大声喊起来,“那可是一个偏远的地方!”
英文伯伯把黄树林带到房间的一角,墙上挂着中国地图。他戴上老花眼镜,指到秀山县的位置。黄树林一看,妈呀,这地方离重庆老远。英文伯伯的手开始在地图上指来指去,指头拧成了麻花。
“你看,从重庆坐船沿长江,到涪陵专区,再坐船,沿乌江往彭水县走,然后换成公路,从彭水坐汽车到酉阳县,最后再到秀山县。路程起码是四天。” 英文伯伯对黄树林说。
英文伯伯告诉黄树林,四川自古有一句俗话,养儿不用教,酉秀黔彭走一遭。酉秀黔彭指的是四川省的四个穷苦县:酉阳、秀山、黔江、彭水。这四个县在四川的东南,与湘西交界。这四个县散集在武陵山脉,喀斯特地貌,土地贫瘠,荒山野岭,不毛之地。
秀山县,东面与湖南省花垣、龙山、保靖县毗邻,南部西部与贵州省松桃县相连,北部与酉阳县接壤。处于武陵山的中部,幅员面积两千多平方公里。自古以来,是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,是土家族人、苗族人生活的地方。
黄树林迷迷糊糊的表情有几分收敛了。他开始认真地看地图,他心里有了小快活的感觉,蠢蠢欲动的心痒痒的感觉。他希望英文伯伯的僵硬手指头,一直在地图上向前扭动,扭到更远的地方,那是新生活啊。
英文伯伯,你去过秀山吗?”
“去过,我去过两次。”
“你去干啥子?”
“我去找人。”
“找啥子人?”
“找神人。”
啥子神人?”
英文伯伯激动万分,他给黄树林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, 这个故事从此把黄树林引上了一条神奇的不归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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